02
阿不思走进阿利安娜的房间时,她还在滚他上周见到的那块石头。村子里的麦格应该是刚走,留下一衣橱干净的衣服。年轻的见习修士汤姆正替她清扫地面,阿利安娜虽然近乎于趴在地上,但她的裙子并不怎么脏。她盖的被子也比他厚实很多,金发依旧亮丽如初,显然没有受到过什么虐待。
看到阿利安娜过得比自己好让他感到无比欣慰,他冲汤姆打招呼时甚至笑得有那么一两分开怀。见习修士向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然而接下来和妹妹独处的时光并未给他带来什么更多愉悦感。相比于上周,阿利安娜显得更为执着。她一次又一次将那块石头滚到房间的另一角,随后跑过去,又将石头滚回来。
阿不思不会去捡,因为他知道那样他的妹妹会大发雷霆,喊她仅知道的那几句话,在地上打滚,甚至是捶打身边的人。
“她是个好孩子,”副院长这么告诉他,“她只是被魔鬼蒙住了心,所以你们要尽可能地少与她接触,不要让她身上的魔鬼看到希望。”
起初,阿不思很想说这一切都该去见鬼,但他忍住了——那时他并不循规蹈矩,甚至公开反抗,然而禁食的痛苦让他没了气焰和棱角,如今他还能感受到那种虚空的折磨残留在他的胃里。何况,他也不想再蜷缩在刑罚室冰凉的地板上过夜。
“你还好吗,安娜,”他坐在她的床上,看她来回奔跑时在腰间跳动的金发,“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只有石子和她轻飘飘的脚步声。如果一切良好,安娜会温顺得如同一只绵羊,她会躺在他的腿上,听他给她念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他通常讲不完,只能讲上一段。在他要走的时候,安娜会亲吻他的额头,用法语郑重地说:“我爱你,阿不思。”——像他们美丽的母亲一样。
汤姆在门外敲了数下,阿不思于是只好站起来,蹲下身来用衣袖把妹妹的脸擦干净。
盖勒特留在桌子上的一枚银币如今在他的口袋里,无声地敲击着他的大腿。很遗憾,他一分其余的钱都没有——修道院已经有四个月没能发出补贴了。
从钱箱的重量来看,这次圣灵节的收入尚可,这意味着他们或许能吃上几礼拜鲜鱼。
他走进司铎的房间的前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妓女,但他毫不心虚——他精于此道。
“阿不思弟兄,”司铎对他笑了笑,“看来阿不福思从主那里获得了同你父亲一样的精明,这能够付上半年的费用了,他这趟走得够远的。”
阿不思微笑,“我想也是。”
然而事实上,阿不福思已经连着六个月没有给他写信了,而六个月之前的那封家书,甚至带走了他最后的现金。
如今那枚造孽的钱币终于被拿走了,他从外表看起来依旧是个超凡脱俗的修士,可他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承认让盖勒特拥抱,亲吻,甚至让他爬上他的床,并且从半推半就到意乱情迷的根本原因是金钱。最初从盖勒特那里收到的金钱重重地砸在他心中的称上,将整个理智甩出了九天之外。他拖欠了修道院整整七十便士,而司铎日日催促的同时明确表明不可以直接从他悬而未决的津贴里抵扣(不可以因为你的女眷加重修道院的负担——司铎语)。他想见副院长,但副院长启程去了坎特伯雷。
那短短的十几天里,他像是堕入了人间地狱。阿不福思捏着他所有的积蓄,却杳无音讯。他举目无亲,唯有图书馆馆长愿意借给他三个便士。三便士又能有什么用呢?他抄写《约伯记》直至双目赤红,立起大地根基的和安放角石的却从不肯向他彰显神迹。那时他遇到了盖勒特·格林德沃,他委托阿不思为他的姑姑,格林德沃女爵抄一本书。这是他入修道院的六年来唯一一次感受到旧时岁月的气息。阿不思大逆不道地与盖勒特探讨起经院哲学外的内容,而盖勒特则嚣张地试图找出经院哲学的漏洞,被阿不思一一回击。他们甚至偷偷地在图书馆的院子里用两根木棍与他比划剑术。有无数个深夜里他睁眼质问自己是否爱他。令他几乎羞愧至愤怒的真相是:他爱,因为快乐。
和盖勒特在一起的阿不思感受到了六年中从未有过的快乐,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好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好像他的骨,他的血都在嗡嗡颤动。他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发出的笑声可以坦坦荡荡在世间回响,就像多年前他跟随父亲去狩猎,站在山上,提着第一次捕到的兔子,对着山崖下的村庄放声大笑时那样畅快。
他不是没有忏悔过,他甚至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苦修数日,下定决心要与盖勒特一刀两断。但在礼拜日人群中看到他的一刻起,他又无法控制地自欺欺人:男女之爱曾让亚当夏娃犯下原罪,创造无穷无尽的生死,那与之相比,索多玛又能算得上什么呢?他不是爱盖勒特的肉体,而是爱他蓝眼睛后藏着的灵魂。他愿意为他的灵魂从某一日起日日忏悔,直至下到地狱。
阿不思故去的父亲是胡椒商——不是那种将银屑混进白胡椒袋子里以次充好的集市小贩,而是远近闻名的正经商人。曾经一周内被他砍豁的剑要比他这一年见过的骑士腰间上的更多,他的拉丁语写得比整个教区内任何一个人都通顺,然而随着父亲的离世,一切都化为乌有。
他母亲曾经想过要接手父亲的生意,然而这对她来说太难了——她是个已无家族根基,却依旧不知深浅的贵族小姐,上头的供货商们欺瞒她数量,下头的贩子们又压她的价。胡椒的成本过高,一来二去,邓布利多家只剩下了三块农地和一两年的富足日子。
善良的邓布利多太太向向来交好的副院长求助,于是副院长像建议所有人那样建议严肃却又纯真的坎德拉——卖掉最大的那块地,将一块地和一个儿子捐献给修道院,剩下一块地留下自己耕种或放牧。
“阿不福思是不可能来修道院的,甚至,他肯坐下来好好听完一场礼拜已是奇迹,可是阿不思,阿不思他从来没想过会做修士,还有阿利安娜,可怜的阿利安娜又疯疯癫癫。”坎德拉念叨着这些的时候,她坚强的心已经碎了。年老的副院长坐在忏悔室中陪着她抹泪。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座原本以富庶闻名的修道院在他手里已经衰败到了三日不见鲜食的地步。他本身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任何办法。
坎德拉没能熬过那个初冬,甚至没能看到冬天的第一场雪,听到平安夜的第一声赞歌。临死前,她一手抓着副院长的苍老的胳膊,一手紧紧拽着十字架,气若游丝地将十三岁的阿不思与阿利安娜托付给了修道院。阿不福思则继承了剩下的所有家财。除此之外,两兄弟要负责阿利安娜余生花费的所有费用。
阿不思从未想过要恨这所修道院,至少他还不如盖勒特愤世嫉俗。毕竟,这一切后续都缘于他父亲。他的父亲,帕西瓦尔·邓布利多,私自翻译圣经,只为了能让疯魔般的女儿看懂。他始终认为女儿只要能像明白《贝奥武夫》一样明白圣经上的道理,就会蒙受圣光,然后回归正常。因此,他花了大把时间和精力,将大半本圣经翻成了英语,却被熟人告发,锒铛入狱。副院长有心替他开脱,但帕西瓦尔没熬过一个冬天和几顿鞭挞。
阿不思想他如今一切的罪孽都是因父亲的罪孽而起,可疼爱女儿,又是哪一门子的罪孽?让神的话语为众人知晓,又是何罪?若一切应当维持原状,那为何如今的教士都在使用拉丁语而非希伯来语?倘若神想要他一心一意地偿还父亲的罪孽,又为何要让阿不福思的生意举步维艰?倘若神想让他清白无过,又为何要在他走投无路时送来盖勒特,而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老妇人?难道神想让他犯下罪孽,然后赎罪?神究竟想让他从苦难和罪孽中明白些什么?
他愤恨,自愧,像是使劲挣扎出茧却折断翅足的飞蛾。他在非礼拜日的日子诚恳地读所有经院典籍,在晨祷时一遍又一遍请求宽恕,又一遍一遍地自问罪孽的源头。然而他全然找不出,找不出任何归因于神意之外的理由。为何阿利安娜会和别的孩子不同?为何神要降灾于他们家?他未曾进到过海的源头,未在深渊的隐密处行走。死亡的门不曾向他显露,地的广大他也无法说透,所以他无权质疑神,只能从盖勒特走的那一瞬间起一直跪到破晓。
他的双膝在礼拜日后总是青的,他推脱说是感激不尽主对阿不福思的照拂——又是一句谎话,又是一条罪孽。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