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属于阿不思的魔咒
在你与盖勒特的屋顶约会之后,我几乎一直在沉睡。但感谢梅林,我也没有再回到《神奇女巫的家用菜谱》中,去和那些蜂蜜坩埚饼干的手绘图片做邻居。我被夹在那本昂贵的《当代变形术的重要观点》里,夹在你最爱的几个魔咒公式之间。
我是一个伟大的魔咒,可能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魔咒之一,你和盖勒特,我的创造者,将会变成本世纪最伟大也最富有的人物之一。你们会订婚,会结婚,会住在高锥克山谷,会去奥地利和瑞士的某些奇怪镇子上看屋顶。你们会吵架,会猜忌,也许还会打架,但这没有关系,你们终将成为一体——我看着你与他吵架,看着你的快乐一点点消退,但我依旧如此深信。
你有时会将我拿出来摩挲。起先,你总是想起那些过去与未来的快乐片段,表情愉悦且幸福,后来渐渐的,你眉头紧锁,充满了怀疑。你很少想起屋顶,飞雪和鸽子了,你总是想到玻璃外的那座山,它带着某种玄妙的微压,静默又严肃地看着你,还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它的舌头下面正压着一则呼之欲出的不幸预言。
到了八月,你的脸上已经很少有笑容了,你们虽然不会因为羊皮纸上的话而憎恨对方,但你们也再也不似过去一般如胶似漆。你可能想不起自己在六七月的时候是如何笑的了,也想不起六七月时你翻阅《当代变形术的重要观点》的表情,可我还记得。
后来,你看我的频率也逐渐减少,你总是很快放下我,开始翻阅其他大部头,因为夹着我的这本已经被你读完了。
那场爆炸是在黄昏时刻发生的,炸飞了你的所有东西,除了一些你喜欢的书——你给它们上了防水咒,防尘咒和防火咒。感谢你这些体面的小习惯,它们是我得以幸存的原因。
那场爆炸后的几周,你被安置进了政府给你安排的临时居所。你不看我,甚至不看任何的书,所以我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有时候,在夜里我能听见你一个人坐起来,在书桌前,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着,好像在等待。
后来,我们一起被搬进了霍格沃兹的一间狭小的教工宿舍里。每一天的早上,勤劳的家养小精灵会用魔法清洁你的书架,他们用魔法变出的掸子扫过我的纸边,撒下青草味的香薰。
又是一个夏天,那晚你获得了正式的教职,你喝醉了,有几个人把你送回房间,他们和你说着醉醺醺的道喜话,你没有笑,没有说话,坐在书架面前的凳子上,闻起来像一瓶特级蜂蜜酒。
他们一走,你就拿起我,给自己施了幻身咒,抓着我出了学校,踉踉跄跄地走到湖边,拿出魔杖时险些吐在我身上。你用魔杖施咒,召唤另一个灵魂到你身边来。一切那么熟练又迅速,仿佛你在梦里早已做了几千遍。
施完咒的那一刻,你清醒了。也许是施咒本身调用了你的大脑,也许是冰冷的湖风在这漆黑的夜里吹散了你的醉意,总之你醒了。你想要阻止我的运作,希望霍格沃兹完美的防护魔法能抵抗你一年前伟大的小发明,但这都没有用。我身上的符咒已经开始发亮,开始燃烧——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你很后悔,但我也知道你的内心深处,在那些令你心跳加速,血脉上涌的庞大悲痛当中,还残留最后一丝微弱的渴望。那渴望就好像是一根柔软的蚕丝,牵扯着黄昏,鸽子,飞雪,教堂的钟声,连接着同一个人在两个时空许下的承诺,导向曾经被人紧握的右手和温柔抚过的脸颊。
你紧紧地攥着我,手心出了大量的汗,半无意识地开始绕着湖行走,一圈又一圈,说不清楚是为了保持冷静还是保持激动。
你走到第二圈的时候,我知道盖勒特一定已经来了,因为六芒星的一个尖角已经开始变黑了。我甚至能够隐隐约约地感受他的气息。
你也感受到了,于是你不再绕圈了,开始往禁林里行走,你想要甩脱他,又想要他跟着你去往一个只有你们的地方。你希望他开口和你说话,但你又不希望听见他的声音。有种冲动在你心中,让你想要面无表情地将一切恶毒的,复杂的,能致人于死地的魔咒扔过去,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但也有种冲动让你想在他面前大声哭叫,像你一年来一直渴望,却无法做到的那样。
六芒星的六个角一个接一个的发黑,你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同样的道路,盖勒特没有现身,你也没有出声。你没有将他驱逐出去,他也没有主动离去,你们一个走,一个跟,那根蚕丝被扯得越来越长,成了某种绷得很紧的悬念,足足绷到六芒星的最后一个角开始闪动。
最后一瞬间,你停住了脚步,你回过头,环顾四周,张开了嘴。
我以为你要说些什么,但你什么都没有说。你张着嘴,直至最后一刻,直至那根丝线应声而崩,而一切被它牵连的过往和未来都坠进深渊,摔得粉碎。你甚至没办法伸手去捞,因为你明白,那一切都是谎言。伸手去捞一连串谎言,就好像是试图握紧一捧沙,捏起一把水。理智的人不会去做那些事情,而理智是你如今仅存的东西了。
就这样,六芒星完全变黑,盖勒特的气息也不见了。你开始向城堡的方向走,这时我从你的手中跌落,落在某一处的草坪上。
你没有回头,可能已经发现自己的两手空空,也可能没有。
盛夏时的霍格沃兹很美,城堡的灯火明亮又宁静,我头顶的繁星比去年你们在屋顶上见过的更多,可你却没有一秒的驻足。我一直看着你,看着你如何一步步地远离我,步履不快不慢,身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一片幽暗之中。
02 我是属于盖勒特的魔咒
在你与阿不思的屋顶约会之后,我一直被夹在你的日记本里。你向来只在无人可诉时才打开日记本,而既然你有了阿不思,且你并没有和他发生更多的争吵,这本日记本自然无人问津了。
我希望另一个我知道那个夏天,你与阿不思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尽管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我依旧能咂摸出原因来。
你陷入了一种狂热,即使你不拿起我,我也能感受得到。这种狂热或许与阿不思有关,或许与他无关。当阿不思来你房间的时候,你们一起坐在床上,你在激烈地说着什么,阿不思偶尔反驳你,但很多时候都默不作声。有一次你说到兴起,猛地挥了挥魔杖,弄塌了书桌上的架子。日记本跌到桌上,我的一角落了出来。透过书本的层层遮掩,我亲眼看到了那种狂热,也亲眼看到了阿不思眼中的冷静与自我怀疑。这让我不安地想起了未来的阿不思。
阿不思将架子修好,把你的书放在书架上。这段片刻的宁静让你闭了嘴,你们锁上门,接吻,做爱,而我重新陷入沉睡。
这一觉的时间特别长,当中我只醒过几次,一次是你慌张地回房收拾行李,那时你没有带走日记本,也没有想起我,你只是将你的其他宝贝塞入了箱子。一周后,你的姑婆,这个细心周到的老太太将你所有的东西打进一个木箱,寄到了德国。我在那间老房子里逐渐变黄,变脆,甚至有一些发霉。这几十年间,你从不回家过夜,我从未见过你。
你又一次拿起我时,是在一个黄昏,你的头发上还留有余雪。你用魔咒将我重新变得崭新,用温热的指尖摸过那些符咒,你想起年轻时候阿不思的样子,想起山谷和小溪,随后笑了。尽管你和过去的样子不太一样了,但那个笑容中隐约还带着几丝少年的痕迹。
时间隔得太久了,你回忆中的山谷和小溪都已模糊、破碎、不辨颜色。在那中间,阿不思的脸却鲜活又可爱,令我花了几天时间感慨人类爱情的长久。
你给我加上了几层魔咒,将我关在一个特定的房间里,和你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仪器放在一起。这房间很豪华,甚至可以说是奢靡。我花了几天研究挂毯和壁画,又花了好几天盯着玻璃窗外的群山发呆。我想看看群山间的暴风雪,但一连几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偶尔,一位美丽的女士会进到房间里来,拿走我的邻居,但却又从不碰我。我没有见过阿不思,也没有见过你。
又过了大约二十年,美丽的女士终于将我带出了房间。
我被摆在一张长桌上,这张长桌与一切豪华的银器都不相符合,却又很眼熟。美丽的女士将桌上的一些报纸取走,于是我得以瞥见年份——1945年。这年份令我一时有些惊讶:梦醒梦深间,我竟已经成为了一张年近半百的羊皮纸。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高锥克山谷,闻见了邓布利多老家的气味。很快我便发现,这一切并不是偶然,因为我身下的这块刻痕如此熟悉——那是阿利安娜用叉子刻下的,每一次阿不思将我搁在桌上时我都能见着它。我的两位发明者也真是出奇得念旧,居然把一张旧货店收来的橡木桌子留到今天。
你终于出现了,看上去有些陌生。诚然,你是老了一些,但令人感到陌生的是你眼中膨胀了几百倍的狂热。现如今,与其说是你眼中含有那种狂热,不如说是那份狂热吞噬了你,令人心中发慌。
我看着你戴上一枚没有绑定婚姻魔咒的婚戒,开始无端地猜测你使用我的目的。你和阿不思可能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了,而你借我聊解孤独。梅林在上,我真的是一个值得被珍惜的伟大咒语。
或者,阿不思已经不幸离世,而你借我来思念伴侣。老天,这想法最好不是真的,它可真令我难受。
“别进来,”你对那位美丽的女士说,一眼都没有瞧她,“让所有人都不要进城堡。”
她走后,你变出了一面镜子,开始给自己施咒,将自己脸上的皱纹藏匿起来。你变回了上一次我见你时的样子,甚至取出了和上次一样的外套。
“你有一些僵硬,”你的镜子说,“放松点。”那柄镜子立刻被变成了一张餐巾,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你将我移到桌子的正中央,拿出你的魔杖来给我施咒,我才意识到你换了魔杖。这根魔杖不如之前的那根友善,甚至它召唤灵魂时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也过于沉重,透着些异样。
你召来了年轻的阿不思,他显得有些出乎意料,似乎没想过会见到你。
“我为昨天发生的事情道歉,”你开口说,率先拉起他的手,“我希望你别介意一开始发生了什么。我们有很多对手,他们总想着要破坏我们的关系,所以我才失控了。”
你这段话很长,与其说是发自肺腑,不如说是对台词,就好像是你曾经对着日记本演练的致歉词一样,过于诚恳真实,反倒不像是盖勒特·格林德沃会发出的道歉。
“我知道,”阿不思说,“你昨天已经解释过一遍了,我当然不会怪你。”
你眯起眼睛来笑了,看起来却并不是那么真心,“我们还在吵架,”你说,“我只是想有个人说说话。”
阿不思点了点头,他似乎也察觉异样,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当然可以。”
你们坐下来,你抓起我,感慨魔文的美丽,召唤魔咒的神奇,碎碎念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比如说你并不回他的信,又将窗户当着他的鼻子关上了,就好像年轻时一样。阿不思没有看你,他只是一直盯着那张桌子,盯着那上面的橡树叶刻痕。
你微笑着问他怎么了。
阿不思犹疑地伸出手,摩挲着那片稚嫩的橡树叶,“为什么这张桌子会移到这里?我以为这是我们度假的落脚点。”
你自背后搂住了阿不思,眼底闪过狂喜,就好像看到野兽入网,鱼儿上钩。甚至,你略带遗憾地开口时,都未想过要收敛眼中的狂喜。你问他,“你记不记得这张桌子是如何来的?”
我敢说,我们都记得很清楚。
那天上午,阿不思收到了坎德拉的抚恤金,他和你一起将这张崭新的桌子搬回家。你们一起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因为阿不思不想多花那几个银西可的冤枉运费。我被你塞在口袋里——显然,在这种时刻,你也不想放过与阿不思一起探讨召唤魔咒的机会。
阿不思在路上显得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在密集的急刹车和司机的叫骂声中,他破天荒地问起了你的家庭。
你对于亲情和爱情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你认为那只是人生中的一点调味料,即使一时再热衷,再动心,对人的一生来说也始终算不上什么大事。在这一点上,你像极了你的父母。你曾撞破过你的亲生父亲在衣帽间与某位女性短暂的缠绵,也曾目睹母亲和门童在深夜相互调戏,他们在被发现时面色如常,之后的生活中也并未出现什么异样。然而,就像你一直以来爱做的那样,为了吸引阿不思的注意力,你出演了一个家庭不幸,被父母忽视的孩子。你的台词念得太动情,捏着我的那只手甚至渗出了手汗。
阿不思被你触动了,他抱着你流了一会儿眼泪,最后说,“你让我明白,我拥有很完美的家庭,盖勒特,谢谢你。”
“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傻话?”你在心中纳闷道。你不明白他的眼泪,对他的家庭依旧满心不屑:徒有牺牲精神的蠢蛋父母,一个傻瓜弟弟,一个默默然妹妹,只有阿不思是这只破旧鸡窝中暂居的凤凰。
你们坐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了一顿午饭,就连阿不福思和你都没有争吵。尽管安娜说这张桌子看起来太新,和整个家格格不入时,邓布利多家的两兄弟沉默了几秒。显然,他们都想起了上一张桌子是如何破碎的。
最终,阿不思将餐叉递到安娜手里,说:“你还记得上一张桌子上的橡树叶吗?你把那片橡树叶刻在这张桌子上,它就不再是新的了。”
现在你依旧在演,就和那个骑士公交车上声情并茂的演员盖勒特一样。你的演技在岁月流逝中变得精湛,你的台词中已不存在任何不恰当的停顿,你安慰着阿不思,说着家庭的重要性,说你,安娜,阿不福思如何决心复制这张桌子,让这张桌子成为邓布利多家所有人的传家财宝。
“很多东西改变了,阿不思,”你柔声说,“到了这个年龄你就会明白,我们现在就像被海洋逐渐湮没的岛屿,但总会有某些东西会毫发无伤地立在水面之上。人生中的某些时刻会永远闪耀,会永远存有意义,对你,对我而言都是如此。”
你将他搂在怀里,说你想亲他,希望得到他的允许。
先吻你的那个人是阿不思,你们将桌面上的一切推到了地上,包括我。
躺在地上时,我看到了隐藏在桌面下方的魔咒,它被刻在桌板反面的正下方,隐隐闪着银光。那些圈圈套圈圈的魔文是熟悉——将近50年过去,阿不思仍在用这样的笔迹书写魔文。
属于这个时代的阿不思在一刻不停地监视你。没有人能发现那个精妙的魔咒,你也不行。它是那么精妙,在这万千世界里,它隐秘得像是树林中的一粒土壤,鱼群中的一个泡沫,世上只有我才能感受到它,因为我诞生于你们两人的笔下。
没有正常人在明知道前男友要搞十九岁的自己时还想要监视自己的前男友,也没有正常人会放着想要监视自己的前男友不管不顾,却反而要转过头来搞自己十七岁时的他。
作为一张羊皮纸,我完全弄不懂你们之间究竟在上演什么样的好戏。或许你们都疯了,或许才华横溢的人说到头来都是疯子。
你们转进卧室,将我与地面上的一片狼藉一起晾了几个小时。当六芒星的最后一角开始燃烧时,你用魔咒将我召到了床前。
阿不思依偎在你的怀里,双颊通红,还在喘着气,你笑着搂着他,亲吻着他的发顶。
“我把挂坠丢了,你就气成这样,”你说,“或者我该把这个也变成挂坠。”
你将我变成了挂坠。于是我成了一支金属制的红玫瑰,阿不思亲手画的六芒星缀在最宽的那片花瓣底部,闪着银色的光。
“它很好看,”阿不思说,“但我更喜欢过去那个。”
“我不会再把过去那个变回来了,”你说,将我别在胸口,与少年的阿不思作别。
“明天见,”你说。
“和我和好,”小阿不思说,“不然你和我都会后悔的。”
你搂紧他,直到他完全消散,不是因为爱情,而是自上而下的怜悯。
他走后,你将我摘下来,对着日光仔细端详。
你捏着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你们之间无法逾越的的鸿沟。你们即将决斗,就在明天正午。你明白你们势均力敌,谁都没有自信能够轻易取胜。这种势均力敌叫你感到满足的同时也感到不快,于是你就想到了,你要羞辱阿不思·邓布利多。或许你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监听你,但你不在乎,你就是想要让他在分析你行为的过程中看到年少的阿不思如何为你倾倒,你就是想要提醒他:曾经在你怀里温柔看着你的少年,你的第一个信徒,塑造你纯臻演技的陪练,压根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那张桌子下究竟为什么会出现阿不思的符咒?只是凑巧吗?今天的一切对于现在的阿不思而言早已是过去。利用与反利用,这就是你们之间仅剩的东西。
我看向玻璃窗外的群山。天气晴朗,黑如深渊的悬崖峭壁在浅蓝的天空下将皑皑的白雪撕裂,自上而下地睥睨着我和你。
我是一个伟大的灵魂召唤魔咒,我诞生于本世纪最伟大的两个巫师手中,感受过当时他们蓬勃而又充满爱意的心跳——这曾是我最为自豪的事。而此时,我为我的诞生感到耻辱。如果我不是一枚挂坠或是羊皮纸,而是一只鸽子,我此时可能会浑身发抖,鸣叫到泣血,随后飞出这座城堡,在群山中撞到头破血流。
只可惜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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