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闪亮易碎的球, 猛地一跃, 它的柔魂爆裂飞溅, 像个金色的梦。 ——波德莱尔《爱神与颅骨》
在寒意与漆黑中醒来,格林德沃伸手摸向枕畔。枕边人的嘴柔软而温暖,朝他的掌心哈出一口潮呼呼的热气。他松开手,搂住了那人的肩膀。 “又在下雨了。”那人说。 格林德沃眨了眨眼睛,支起身子,拧开灯,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蚕食了他脑内最后一点梦境残留下的虚无。 “现在是凌晨四点,”那人说,打开他的胳膊,“关上灯。” 格林德沃懒洋洋地笑了,又一次圈住了他的肩膀,“可明天是周六。” “和一夜情对象说明天,”那人说,嘴唇上粘着一缕他自己的红头发,“你不觉得你太笃定了吗?” 格林德沃低下头,去亲吻那缕发丝。 “明天,后天,大后天,”格林德沃呢喃着,“我都很笃定。” 那人在亲吻的间隙中低声地笑。 半空中轰得砸下一道雷,屋顶被劈开了,豆大的雨点砸向他的背脊。他低下头,陌生的棕发尸体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下意识地坐起身,尸体的胸口忽然瘪下去,陌生的皮囊上划痕遍布,红色的油漆渍在胸口处扭成一行字。 Albus。 他抬起头,焦黑的头盖骨从天花板掉下来,洁白的眉心对着他,似乎还等待着他的亲吻。 “你不觉得你太笃定了吗?”
02
晚上六点钟了,酒吧显得空空荡荡,顶灯只打开了一半,惨淡的白色灯光照着吧台,调酒的道具和几个威士忌酒瓶东倒西歪地堆在吧台上。酒保尚未上班,清洁工在厨房鼓捣着什么,吧台处坐了两个早鸟客,还未点单。 倘使有第三者走近酒吧,一定会在引起他们二人注意前悄声离去。文森特和安东尼——两个臭名昭著的小镇活跃罪犯同时出现,绝对不是为了庆祝雨季的来临。 “我听说,”其中一个人说,“你最近出现得很频繁。” “条子群龙无首,趁机来点快钱,”另一个说,“医生出货了?” “和之前那次一样,你准备要多少?” “疯杰克要走了多少?我要的和他一样。” “他肯让份给你?你帮他摆平什么了?” “一个上头来的条子。” “我还记得上一个条子,差点把疯杰克弄死,他叫什么来着?阿尔卑斯?” “阿不思,他挺难搞,是笔大买卖,”那人说,伸出五根手指,“这个数。” “好买卖,”陌生的声音加入了他们,寒冰般的手指捏住了那人的手腕,“介意换个地方谈谈吗?”
“有没有结果?”文达问,透过观察室的玻璃看向审讯室,湖蓝色的指甲敲击着咖啡杯。对于警察局来说,这是个常见的问题,决定了所有人的下班时间,身心愉悦程度,并且多多少少地决定了奖金的多少。 “身上搜出来一公斤。” “头亲自上,不可能就为了一公斤的粉,”文达的指甲尖敲击着杯壁,“杀鸡儆猴?” 阿伯纳西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抿紧了嘴,耸了耸肩,“他用了AR眼镜,不像是敲打小混混那么简单。” “我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敢肯定,我们今天很快就又要出外勤了。” 文达将一整杯咖啡泼在了摄像机上。
“我没有犯事,我只是在酒吧喝酒!”疑犯说,瞪着眼睛,冲格林德沃怒吼,“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格林德沃倚靠着椅背,戴着墨镜,低着头,神情恍惚,声音懒散,与其说是质问,更像是嘶哑地自语,“我们不过是想要问一些问题。”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比如说,”格林德沃斜过眼睛,仿佛并没有听见对方气急败坏的回应,“招不招?” 疑犯的眼睛里闪过迟疑,但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不!" “我们认识一下吧,文森特先生,”格林德沃说,语气和煦,露出一个官方式的微笑,“盖勒特·格林德沃,重案组警监,昨天刚上任。” 格林德沃站起身,文森特发出一声嗤笑,舔了舔后槽牙,酝酿好了一口唾沫,准备吐在他的手心里。然而格林德沃脱掉了外套,走到了他的身旁,将双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喜欢你的肋骨吗?或者是牙,”他的口吻轻松,似乎是在说一杯咖啡,“最喜欢第几根,第几颗?” “你不能——” “我能,但我不想,先生,”格林德沃对着双层玻璃扬起下巴,“我的同事会帮忙解决这些问题。” 阿伯纳西穿过狭小昏暗的走廊,拧开审讯室的门,明亮的灯光自他身后照亮了昏暗的房间。 格林德沃松开了疑犯的肩膀,俯下身,再次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我很期待你的陈述。” 疑犯打了个颤。他不知道什么更令人惊恐,是格林德沃墨镜上方露出的一只泛白眼瞳,还是阿伯纳西脸上夹带喜气的微笑。 “头,”文达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车已经在门口了。”
当盖勒特·格林德沃还年轻的时候,很少会有人用残忍和无情来形容他。灵敏过人的直觉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也是他的武器——他总是可以依靠自己的嗅觉知道真相,像是可以轻易地读心、预见。假使他愿意,他甚至可以轻易地变成任何人的宝贝疙瘩。当然,他的直觉并不是真的预言,并不是真的百发百中。好在数十年来,格林德沃培养了高超的技巧,如果说引诱与被引诱是一切人类关系的开端,格林德沃绝对是世上最好的引诱者中最好的一个。 这座即将被雨水淹没的小镇还不认识他,如同此时正在审讯室中抽搐、哭号不止的毒贩。不出三天,所有阴暗角落中的势力都将认识他,冲他吐出蛇信子、露出獠牙,而他要将它们活生生地拔下来。 “头,”文达说,“招了。” “告诉阿伯纳西,”格林德沃合上眼睛,“去废车场,直接逮捕,不要击毙。”
03
窗外还在飘淅淅沥沥的雨,文达摇下车窗,用手遮着眼睛,来回打量阿伯纳西押着的彪形大汉,“这就是杰克逊·纳维尔?” “杰克逊·纳维尔,如假包换,”阿伯纳西用枪口指了指犯人的脑袋,“双手抱头,趴在车上。” 文达打开车门,墨绿色的高跟鞋灵巧地跨过一汪水塘。她注意到纳维尔盯着她的腿和脚踝,于是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冲他微微一笑。 ”我劝你不要耍滑头,”阿伯纳西说,用膝盖猛地撞向纳维尔的膝窝,“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好惹。” 文达仿佛没有听见纳维尔骨骼清脆的碎裂声。她在痛苦的嚎叫声中合上车门,眯起眼睛,看向在车库里凭空挥动双手的格林德沃,“头在用AR眼镜?今天第二次?” “我只能说,不管他在找什么,他真的很上心。” “他说什么了?”文达问,拔出手枪来,抵着纳维尔的心窝。 “什么也没说,”阿伯纳西打开车门,示意纳维尔爬进去,“他让我们在外面等着。” 文达观察着格林德沃。他正蹲在汽修间的地上,细细地摩挲着什么,身后的破旧厂房在压顶的乌云下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匍匐巨兽。文达从他上司的形态里咂摸出了一丝疯狂。 “你用过AR眼镜没有?我听说,有段时间FBI每个人都试用过?” “用过两次,确实会令人上瘾,”文达说,“只要你有够强大的大脑,没有什么你不能知道的,到处都是标签,到处都是信息。只要一秒钟,你就能知道朝你走过来的人姓甚名谁,有多少资产,有什么案底。” “标签?什么意思?” “正常情况下,我扫过你的时候,你的头上会有一个专属的信息框。我可以知道你的生日,父母,甚至你刚刚开车经过的消费站。我只需要转转眼球,眨眨眼,就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听说他上过瘾?” 文达点了点头,“查未成年少女拐卖案的时候,忽然就上瘾了,在纽蒙迦德病院被关了很久。出来以后,我们在技术部呆了两三年。” “被自己发明的东西弄得精神错乱,”阿伯纳西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文达说,“他自己弄了个报警系统。现在,一旦超出负荷,眼镜会自己停止工作。所以你不用担心他忽然大哭大笑。” 雨点忽然密集了起来,文达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注视着格林德沃走出车库,如同幽魂般走至车前。 “看到那辆红车色的雪弗兰了吗?”格林德沃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某种激烈的情绪正压在他的嗓子眼里,“吊开它。” 文达看着格林德沃的脸,似乎是要辨别他是不是又疯了 。大约一秒后,她冲阿伯纳西伸出了手,“钥匙。”
格林德沃跪在地上。AR眼镜告诉他,硫酸钙的痕迹一直蔓延到他面前的土地,随后戛然而止。他将手伸入土中,只有一处是松软的。 盘踞天际的乌云终于带来了冰冷的骤雨,抽打着他的脸和手。 眼镜从他的鼻梁滑落,跌入土里。根本没有必要去抓它。他低声地笑了。 黑色的碳化物还依稀保留着头骨的形状,另一副AR眼镜安静地躺在泥土中的最深处。 他认识这副眼镜,他曾经擦拭过它的角角落落,仔细检查过它的每一行代码。 他捧着头盖骨站起身,结块的、溶化的泥土从他指缝间掉落。他发现头盖骨的眉心处还依稀留着一一块白色。他盯着那里,用手将上面的泥块扒开,直至那里出现一个不规则的圆形。 他想迈步,却摔了一跤。 摔落前,他紧紧地搂着那个头盖骨。那处仍旧洁白的地方贴着他的胸骨柄,身体深处未知的疼痛令他张开嘴唇,歇斯底里的嚎哭似乎要从他的喉管深处溢出。 文达拽起了格林德沃的胳膊,格林德沃的五指忽然抓紧了她的前臂,异瞳紧紧盯着她的眉心。 “眼镜,”格林德沃神赐的直觉又一次催动着他的嘴唇,“把眼镜都捡回来。”
“杰克逊·纳维尔,人称’疯杰克‘,是一家座废车场的拥有人,于今日傍晚被拘捕。警方称,他们在黑市中搜查到了失踪警官的枪支,并通过线人的可靠供述成功捕获了纳维尔。纳维尔的具体罪状还没有正式公布,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至少4位警务人员的失踪与他有关。记者尚未获得全部的涉案人员信息,但根据可靠消息,6年前因追查未成年少女谋杀案而失踪的阿不思·邓布利多警督都与此人有过接触。” “警方在已正式任命盖勒特·格林德沃警督负责调查相关案件。明日中午,格林德沃警督将出席阿不思·邓布利多的葬礼。” “真可惜,”奎妮说,瞥了一眼电视,专心地往热可可里倒奶油,“邓布利多是个好人。” 文达忽然警觉起来,“你认识他?” “洛杉矶警署的警督,我姐夫过去是他的下属。” “他有家人吗?” “不清楚,应该有个弟弟,普通公民,”奎妮将可可递到她面前,“说起来,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应该在高层会议上见过面。确认死亡了吗?” “我们找到了他的头盖骨,浸过强酸,完全碳化了。” “别往下说了,”奎妮说,“我不想做噩梦。” “轮不到你,”文达说,“噩梦急着去找别人呢。”
格林德沃不知第几千次从沉睡中惊醒。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直至耳鸣声离他而去。 他感到四肢很沉,浑身毫无力气,仿佛闭眼与睁眼之间跨越的不是一场梦境,而是一片汪洋大海。他挣扎着坐直,承载着官方悼词的雪白纸片还停在他胸口,将落未落。 “感谢诸位......”他张开嘴,用嘶哑的声音默念。然而他念不下去。 他的心脏热烈地跳动着,仿佛正在努力工作,以证明他还活着。 “感谢诸位聚集在此处。”
“今天,我们将正式与一位优秀的人道别......” 他感到自己的嘴机械地一张一合,时间流逝着,又或者是静止着。
他们是如何道别的?他坐起来,看着阿不思轻笑着穿上他的衬衫和毛衣,身下的床垫传来火车经过的颤动,他拉着自己的衬衫领口(现在是阿不思的了),在轰隆作响的火车声中与他无声地吻别。他亲吻了他的眉心,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人总有一死,但是时机各有不同。我知道,把一个失踪多年的警务人员的死亡称为意料之外显然过于做作。但我们中的很多人,包括我,在过去的每一天里都期待着与他的重逢......”
散发着酸味的枕头,几乎被磨平的灯芯绒床单,高级到不合时宜的葡萄酒,带着裂口的玻璃杯......还有什么?他几乎记不清了。他根本没有费心去记。谁能想到那是诀别的场景呢?
“没有什么能够永存,但我确信,关于他的一切将永远与我们同在,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他们不知道是第几对躺在这张床上热烈地亲吻彼此的情侣。这种想法通常会令他不悦,但此时此刻他无暇分心。阿不思丑陋的绛紫色毛衣被他扯出了两个洞。“不用担心”他说,堵住他的嘴,“你可以穿走我的,我的都是你的。”他穿走的开衫上有几颗扣子?
“我认识阿不思·邓布利多时,他仍年轻,风华正茂,”盖勒特说,下一句话脱离了稿纸,从他嘴里凭空冒出来,“那时,有人非常爱他,胜过生命,胜过一切......”
他记得阿不思躺在绿草坪上,脸上盖着本书,修长的腿交叉着,胳膊枕在脑后,而他缩在阁楼上抽烟,专心地捏造上百个完美的搭讪借口。他将烟头摁在地上,一根接着一根,最后拼出一个巨大的A。阿不思那时看的究竟是什么书?
“他的死仍是一个......”
格林德沃顿住了,他注视着桌上的证物。 直觉又一次席卷了他的大脑。尽管他明白,里面的一切数据他都已烂熟于胸。 他拆掉证物袋,带上了眼镜。 黑夜中出现的人影如同鬼魅。阿不思·邓布利多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双手搁在膝盖上,自上而下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很高兴见到我的人是你。” 格林德沃呆滞地看着那双比六月的晴朗天空更蓝的蓝色眼睛。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被迫忘记了它的形状和颜色,忘记对方眼角翘起的弧度,可它们如今依旧活灵活现。 “这话可能很奇怪,格林德沃警督。” “我是发生在你脑子里的东西,但我不是幻觉,我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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